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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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Falling Slowly

(六)

“我岂没有吩咐你吗,你当刚强壮胆,不要惊慌也不要惧怕,无论你无论往哪里去,你的神耶和华必与你同在。”


艾伦·耶格尔。

四年前北方萨尔茨堡主教区事件平民受害者之一。母亲死亡,父亲下落不明。

经过三年的流浪,和几个同乡在六个月前到达了马其顿,又随着今年的第三次流民潮涌入“七丘之城”。几个人一直在污秽不堪的下城区打转,偶尔会出现在东城区的边缘,活着的手段和其他的流民没什么两样:平常的时候帮人打打零工赚些口食,主日弥撒的时候去大教堂门前守着,除了普通的面包和奶酪偶尔还会有贵族们忽然大发善心发些糖果和精致的糕点。

他们溜进教皇特别开辟的通道里,混入等待接济的队伍,偶尔有一次机会能接近万城景仰的大教堂。

看起来好像神也不曾遗忘他的贫穷的信徒。

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在下城区的泥沼里摸爬滚打了半年,这个名叫艾伦的少年品性居然仍是横冲直撞急躁冒进。要不是他身边的几个朋友有点脑子,他也许早就被磨坊主给打晕了扔进磨坊里,身上那点不多的脂肪磨成油膏,年轻的骨头碾成细灰掺进面包。

少年虽然侥幸活了下来,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他在利威尔的名单上已经排在了首位。一天而已,他就弄脏了利威尔的毛毯、床和地板,喝掉了利威尔拿来养花的水,还打碎了他的杯子。利威尔已经没有别的杯子了,那种细腻坚硬的瓷杯据说是从东方的某个小国制造的,而那个小国已经灭亡了,制作瓷杯的工匠变成了枯骨,埋在尘沙里。

除了萨尔茨堡主教区事件这个敏感的背景,这个被称为艾伦·耶格尔的少年履历干净的像一张白纸。利威尔将佩特拉整理出来的材料放在一边。没有人要求佩特拉在忙着局里的任务还要去调查一个下城区里少年的背景。下城区里龙蛇混杂,虽然印着蛇发女妖的金币是硬通货,但谁也无法判断你买到的那张嘴里吐出来的话是真是假。更不用提一个穿着体面的姑娘要在什么样一张嘴里买情报。如果佩特拉有一点软弱显露出来,利威尔就只能派人到东城区墓区边缘的市场上去找她的尸体了——牙黄心黑的跛子都可能一跃而起,把可怜的姑娘掊肝敲髓。

利威尔眉心折起,他不太擅长处理这种事情,其中千头万绪里夹杂着超越职责的,名为“感情”玩意儿不适合一刀斩断。佩特拉身上所带有的那种被称为温柔的东西坚韧绵密,只会让他的刀被缠住再也拔不出来。利威尔从未想过会成为某个人的盾或者护卫,他只是把他们伸过界的脏手砍断。利威尔干脆地放弃了思考棘手的佩特拉,这些年都是这么拖着的,再拖一天或者两天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蹲下身来清理地上散落的瓷杯碎片。床上挺尸的罪魁祸首此刻睡得正香,他的身体状况在好转,但在利威尔看来并没有好到可以拉起来踢上几脚,保不准他会在坚硬的军靴底下吐血。少年提前醒来的确值得惊讶,但一天还是三天醒来是韩吉该感兴趣的事,对利威尔来说这和打扫房间比起来不值一提。

利威尔把瓷杯拢进纸盒里,他还没想好拿这堆毫无用处的碎片怎么办,也许肮脏的台伯河下游的淤泥才是它最合适的归宿,和它当初的赠与者一样。那种被称为恋旧的情绪在他身上的体现淡薄,但并不是没有。

床上沉睡的人忽然发出了一声怒吼,这样高亢的声音打乱了利威尔的动作,他扭过头去,少年包裹在绷带里的手不明意义地挥舞着,大有混乱之势,这么下去他也许会打断自己的臼齿,扯乱纱布,或者拆掉那张木板床。利威尔不得不将碎片暂时搁在一边,优先查看怪胎的状况。

“喂,做噩梦了吗?”

没有回应。那双绿眼睛紧紧闭着,汗液顺着他的眼窝鼻翼向下聚集成细小的水流。惊人的热气从绑着绷带的地方蒸发出来,如同被放进蒸笼里的食材被掀开了盖子。为了避免他毫无章法的抡拳伤到自己,利威尔钳住他的手腕以膝盖压住他的胸口抵住咽喉。

白雾灼热贴着他的脸颊逸散,少年像是被困在梦境里绝望的野兽。

利威尔很清楚他是怎么了。失血过多的人最常见的除了怕冷,剩下的就是会吞噬意识的梦魇,经上说夜的魔鬼就是这样借助睡梦诱惑义人的心。陷入噩梦的义人需要独自行过一片漆黑的沼泽,沼泽里满是蛇虫蚁兽。还有魅影飞翔在天空里,义人看不见他们,但它们细细的如同被掐住脖子似的笑声会充塞他们的耳朵,它们的利爪会在裸露的肌肤上留下血痕。利威尔从没遇到过像这样坚决而持久的反抗,堕落对于失信的人来说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值不了那么久。少年脆弱的伤口不但没有因为剧烈的挣扎挣开,被利威尔剪住的手反而越发的有力。

这么年轻的灵魂怎么会有那么强烈的正信之心呢?利威尔想不明白,他几乎都觉得惊讶了。他拍打少年狰狞的脸,并呼唤他的名字希望他能够早日摆脱泥沼,步入正途。

神不会毁掉他的造物。

“艾伦。”

名字是一个人的符号,最简单的巫术只需要知道一个人的名字。

“艾伦。”

绷带散开了,罪魁祸首居然还长了张清秀的稚气未脱的脸,眼泪顺着眼角混入汗水。

“艾伦。”

“艾伦。”

“艾伦。”





在利威尔手下挣动的力量终于选择了继续蛰伏,蒸汽慢慢散开,那双绿眼睛从恶魔的掌心下苏醒过来,里面充斥着的暴虐消退,点燃了瞳孔深处摇曳的光。利威尔放开了少年,少年立刻弯折上身剧烈的咳嗽起来,以利威尔的体重和力气压在胸口咽喉,他几乎要窒息了。

利威尔摸出一块手帕,擦了擦手上黏着的另一个生物的眼泪鼻涕和外敷的药。一柄漆黑的刀竖在腿边。

那双眼睛茫然地转圜,被动地接受了一杯温热的茶。像是确认安全的野兽似的四下搜寻了一圈,然后缓缓睡去。

艾伦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艰难地跋涉过一片黏腻的沼泽,最后却发现那是海怪的巨大舌床,沼泽里横生的枝条是它的舌面上的绿苔。他到达的绝境是海怪的咽喉,脚下是无底深渊,头上垂着海怪钟乳石般的会厌。

艾伦不能确定自己现在是不是从重叠的梦境中醒过来了,他还记得上个梦里有人叫他的名字,坚决而忍耐。他动了动脑袋,床头上燃着一根几近燃到底的蜡烛。模糊的视线里有一个漆黑长衣的男人。男人的衣领上佩有黄金十字的领针,领针上缠绕着伊甸园之蛇。烛火把男人的身影拉得修长又飘摇,晦暗的影子被白色的墙壁弯折如同收起的羽翼。艾伦想笑,这个人就是梦里一直叫他名字的人吗?天国里的天使竟然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来迎接的居然不是地狱里的魔鬼。他甚至还和真正的炽天使一样有锋利的佩剑。艾伦看到男人的一瞬间以为他已经死了,就像以前曾经发生过的那样,层层叠叠的梦境里他从一个噩梦醒来,紧接着坠入下一个噩梦——死去的母亲拍着后背轻声哄他,或者是饿得要死的时候出现的太过美好耀眼的幻觉——他以前也就见过两次,太接近死亡的机会并不是很多。进了这个玉石般的城池后,这还是第一次。但他不太明白为什么是这样一个过去十几年里对他生命毫无意义的男人,不是说临死的时候会看见自己最想见的人吗?真是色香味俱全的幻觉,那个长着一双锐利眼睛的男人站在他面前,向着他伸出手来,他还闻到了一股令人安眠的香气,苍白的脸上连嘴唇都没有什么血色,只有那双细长的蓝色的眼睛那么熟悉。他甚至觉得自己伸出手去就能触到瓷器一样的男人。这样逼真的幻觉,大概是终于也要死了,他也会变成什么人将死之时的幻觉吗?于是艾伦伸出手去,狠狠地把男人掼向自己。

幻觉都是这样消失的,不是吗?你伸出手去触碰到的只有空气,于是你又醒来,到真实的世界里来,那里没有母亲也没有万千变化的温柔。于是他一直都不惮以最恶劣的姿态亵渎那种美好,因为他从未拥有过。

但此刻他竟然真的抱住了一个人,男人及时地用一只手撑在他的头顶上方,免得真的撞上他包着绷带的脑袋。硬挺的军装上透出一股红茶的暖味,漆黑的刀抵着艾伦的喉咙。

艾伦从那张满是嫌恶的脸上几乎要读出男人是谁了,他应该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害怕、后悔,应该立刻跪起身给那个人谢罪,但是他没有,他不知死活地用另一只手撩开了男人的额发,以确认他的身份。

利威尔抬起了眼睛,他碍于一只手撑着床板,一手握刀,没办法把头上那只脏手打掉。他觉得那只手上粘着的黏糊糊的膏药要滴在他脸上了。

少年忽然咧开嘴笑了,一点绿色的药汁落在他的嘴角上,显得他格外愚蠢:“你是……你是利威尔·阿克曼……”

这是一个值得敬畏的名字,就这样被他随意地叫了出来。

被直呼名字的男人挣脱了他的手掌,站得笔直,手里的刀向下一压,抑制小家伙激动地坐起来的行为。利威尔对他脸上那个傻傻的惊喜的表情翻了翻眼睛:

“利威尔。”

“你真的是……”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绿眼睛的小鬼显然没有把脖子上的刀当回事儿,立刻挣扎着要坐起来,反倒有些手忙脚乱,“我、我认得你的,我在长街见过你……你知道我的名字?”

利威尔不得不撤刀,刀刃已经在他的颈上压出了一段红痕,他反手用刀背击打在少年一侧的肩上,艾伦被刀背推得一歪。利威尔成功地避免被一个激动的散发着“韩吉特制”的药味的少年扑到身上的惨剧。艾伦见过他并不让人意外,虽然他一直不太愿意露面,但总有些仪式他没办法推辞——比如说新年巡礼,或者在主日弥撒的日子里担任大教堂的守卫。更何况他经常出没在下城区或者东城区里。如果有心寻找的话,也不难认出他。但艾伦提起的地点还是让他惊讶了他以为当时的“长街”已经被清场了,清理恶魔侍从的工作不会有别人看见。

那意味着失误,虽然长街是当时所能到达的最好的清理场。

“艾伦·耶格尔,十四岁,萨尔茨堡南区平民,母亲死亡,父亲失踪,但主教已开具了死亡证明的文书。有什么补充么?”

“艾伦”这两个字因为重复过太多遍,再出口的时候,竟然有一丝异样。利威尔的手指敲着桌子上的纸张,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这套话是从刑讯科里学来的,对刚清醒的少年例行询问。教皇当然追求教义教化民众,但这不包括应受鞭挞的魔鬼。米克经常顶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对着受审的人背出他们的履历。利威尔不是刑讯科的,但他不介意暂时充当一下,他对跟一个陌生的小鬼讨论家庭背景没有兴趣。当然,他不愿意和那些大腹便便的“猪猡”贵族交换自己“亲爱的”父母的名字时,他也是摆出这样的冷脸来,把埃尔温告诉他的背景挑几句背给他们听,那会给他们一种教皇厅一直在监视他们的感觉。于是他们就会放干净手脚乖乖闭嘴。

“主教大人开出了证明死亡的文书么?”小鬼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即愣了愣,脸上的表情僵了下。

“没有人通知你吗?”利威尔把刀收好,那把朴素的刀有一个花哨得有些夸张的鞘,黄金和珐琅交错,边缘甚至有细碎的宝石,未必很贵,但镶嵌起来绝对麻烦,“三个月以前。”

“……,”艾伦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垂下眼睛,“三个月以前我还在马其顿来这儿的路上,大概他们没有找到我吧。”

利威尔差点以为那双绿眼睛里有东西要流出来,肩膀上长条的肌肉都垂下去,要塌了似的。死亡证明的文书这种东西对于平民来说是一个噩耗,多年的等待终于有人宣判它是泡影。而对于主教来说,只是一张签了名字的废纸,可能根本没有人想起来这一对死了的夫妻还有一个流落在外的小儿子。自然下面也不会有人想到要通知艾伦,或许他们只是随意地在那场大火的废墟里丢掉了那张文书。

他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带给了少年。

“只是一份按时限开出的文书,那些老爷们可没有时间认真调查。”

艾伦看着他,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嗯。”

利威尔觉得自己蹩脚的安慰蠢得就像少年努力做出的微笑。艾伦的肚子在这阵沉默里不合时宜地叫起来。利威尔皱着眉,把一张白帕扔在他脸上,转身拐进另一间房间。

“利威尔……”

“不准下床。”

“……”

“如果你再把地板弄脏你就死定了。”

艾伦乖乖地把脚收回来,男人的话带着绝对的威胁意味。他在硬板床上蜷着腿抱住膝盖,在利威尔绝不会看见的地方用利威尔绝不会听见的声音骂了句脏话。他抱着那个透明的容器看了很久,虽然说只是简单的直筒,但比水杯大了不少。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喝掉了里面的水,这次是温热的,像是煮了之后晾过很久。

原来已经三年多了么?红衣主教都签下了死亡的证明。艾伦捂住眼睛,还是有东西从手指的缝隙里流出来,他在陌生人面前能忍住那么一刻已经很好了,离开利威尔的视线,愤怒和悲伤立刻涌上小鬼的心头。

留给他难过的时间并不多。利威尔把一托盘的面包和奶酪放在艾伦面前,他再次发现花瓶里的水没有了,少年唇上带着水渍还没干,好在他现在并没有花要养,也好在他干脆把这个花瓶给他当了杯子。艾伦把利威尔丢给他的手帕叠起来,像是在家里吃饭的时候那样。这个动作很久没做,有些生疏了,他抓了抓脑袋,准备重来一遍。

利威尔抽了抽嘴角,他很直接地忽略了少年红通通的眼角,简直要被这个脱线的少年气死:“把你的蠢脸擦干净。”

“……哦。”

失血过多的人当然应该补充营养,但利威尔带着刀熬了一夜,他并没有心情去做点什么热的喂给少年。

艾伦风卷残云似的解决了一托盘的食物,他还在面包下面发现了几片火腿。很久没有吃过这样的食物似的,他打了一个饱嗝:

“利威尔……”

“别那样叫我。”利威尔收拾盘子,顺手抬起刀来,毫不爱惜满是碎宝石的刀鞘,敲在艾伦的肩上。

艾伦缩了缩肩,露出罕见的不好意思的神情来,他终于记起了敬称这回事,并自作主张地挑选了一个他认为合适的:“利威尔长官,我想加入异端审判局。”

利威尔没有再用刀背纠正少年的称呼和“您”这个词的使用,他甚至都不想和艾伦有任何的接触。他认得出少年狂热的眼神,并不因他的身高或是性格而改变的热情——这样少年的眼神如果他想收割的话,就到教皇巡游上去,保证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但少年和那些人不一样的地方,或许就在于他那双绿色的眼睛,看向利威尔的时候总像是火花被点燃了,又或者是什么种子的芽苞,生机勃勃的。但刚刚被他熄灭了一次,被利威尔和利威尔嘴里糟糕的消息。

“你是想加入异端审判局,还是只是想成为一个骑士?”

利威尔并不认为少年是为了和魔鬼作战保护神的子民,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的是利威尔肩上的骑士勋章。做教皇的直属军队里的骑士很好,荣誉金钱和地位几乎唾手可得,是平民穷小子们发家致富的梦想所在了。但异端审判局并不等于骑士,异端审判局要直面神创造的黑暗。教皇的随从骑士,长得好看会耍两下长矛和细剑就够了。

“异端审判局。”艾伦毫不犹豫,他鼓起勇气在那双审问似的眼睛下抬起头。面前的矮个子长官嘴唇抿成锋利的一线:

“利威尔长官,你见过很多魔鬼是吗?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恶魔存在?神怎么会允许他的羔羊这样堕落呢?”

“神,不是爱世人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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