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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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Falling Slowly


(七)

利威尔·阿克曼。

教廷第一荣誉骑士。异端审判局现任最强执行官,也被认为有可能是有史以来最强的执行官。未婚,独居。没有女仆,房间简陋,看起来清洁和做饭都是自己动手,比起最低等级的骑士也像是苦行僧。从外表上看是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人,如果只考虑背影和身高的话,大部分人会把这个年龄再往下减十。

艾伦躺在床上辗转,他试着像利威尔报出他的履历一样总结他今天见到的这个男人,却总是在里面加入不可避免的个人情绪。桌子上摊开的纸张把他的经历写的一清二楚,但艾伦对利威尔之前的生活知之甚少。利威尔的姓氏高贵,但他的家族一直人丁稀薄,到了他这一代甚至一度后继无人,直到他二十多岁的时候横空出世,在如今他顶头上司的帮助下,继承了阿克曼这个姓氏。有不少贵族曾怀疑他血统的真实性,并认为他只是个凭着黑头发和偏向东方人的长相来获取利益的骗子,但他的刀斩断了这些谣言,他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取得了骑士的荣誉勋章,号称能生死人肉白骨的异端们看见他的刀就仿佛看见末日降临。虽然他的瞳孔不是那些贵族们争执的纯黑色,但谁都没有办法否认他的骨子里流的是阿克曼家族的血。

以忠诚和至强著称的阿克曼家族,传说是神为他在人间的代行者遴选的王侍。

艾伦在萨尔茨堡的时候就听说过利威尔,越偏远的地方把利威尔的事迹传的越缥缈。艾伦还记得他和村子里的同伴一样,把利威尔想象成一个手握万钧之力的巨人,最常用的是乌兹钢的长刀,眼睛睁开的时候金色的光从瞳孔里透出来,就像是天神发怒。艾伦不相信神,但他却相信这个故事。在南方温暖的城市里有一位值得尊敬的守卫者,他藉神的名守卫那片安乐的土地,魔鬼不敢踏足。艾伦他还和同伴们无数次地模拟过斩杀异端的游戏,他也从来都是胜者,踏上流亡之途后,他一路靠近他所在的圣城,做了很多功课来收集利威尔的情报,以至于他为现在能想起那么多关于利威尔的事儿洋洋得意。但遗憾的是,他从没有听人说起过利威尔二十岁之前的经历。关于那片空白,只有各种恶意的只言片语。

可利威尔·阿克曼终于褪去了天神的光环,艾伦见到的是一个顶着一双睡不醒似的细长眼睛的年轻男人,会在住所里做饭洗衣服,睡衣是一件半旧的长袖上衣和一条宽松的黑色裤子——看起来还有点富余,上衣挂在他伶仃的肩上。

但利威尔仍是一团迷雾。他的人生在旁观者那里传出了千万个不同的版本,却没人听到来自他本人的一句证明。

他笃信神吗?神给了他这样出众的能力吗?

艾伦穿着看起来是同样布料的白色上衣和灰色的长裤,在硬木板床上翻滚,利威尔拿了新的毯子给他,上面满是阳光的味道——只是一条薄毯,房间里的壁炉也不再烧了,天知道他之前还觉得这个房间的主人是个怕冷的怪物。吃饱喝足又被喂了杯浓酽的红茶之后,艾伦就再也睡不着了。他不被获准下床,“免得没洗过的臭小子弄脏我精心擦好的地板”什么的,只能待在木板床上的艾伦伸长了脖子,目瞪口呆地看着利威尔洗衣服。他那双贵手难道不是用来拯救弱小除暴安良的吗?但那修长有力的指头被男人用来按在衣领处,简陋的铁片把衣服的每个褶皱都熨平,挂好。直到穿着睡衣的利威尔用两根手指抽下了他身上沾着药汁的毯子,一言不发地丢进水里,艾伦才回过神来。利威尔从毯子上抬起眼睛打量艾伦,艾伦吞了吞口水,觉得自己在劫难逃,恐怕和那些衣物一样面临着被这个男人扒光了按进水里搓揉的命运,但他竟然还诡异地觉得这是一种荣幸。然而男人并没有这种帮人洗澡的癖好,他指着侧面的浴室,把睡不着的小鬼扔了进去,下达了“洗不干净就别出来了”的命令。

艾伦洗完澡后在浴室门口发现了睡衣,叠得整整齐齐。折痕很深,看起来像很久没人穿过了。实际上他这一套比利威尔身上的那两件还要大些,根本不像是他的衣服,但那又是谁的呢?这间寓所隐秘安静,艾伦根本看不出有别的人住过的痕迹,更何况利威尔长官这种洁癖的习惯,难以想象他会允许什么人跟他合住。窗子被利威尔关掉了,黑漆漆的房间里衣服上阳光的味道越发浓郁起来。快要到冬天了,雨水渐渐增多,要找到一个好天气晾晒衣服越来越不容易了,可利威尔把衣服给他的时候还是那么干燥温暖。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过着这样的日子么?一个人打理不太大的住所,洗衣服晒床单做饭煮粥,然后换上他的军服,黄金扣子扣到颈下,提起刀就去杀死异端?

他的英雄守卫者,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吗?





等到一切都收拾妥当,利威尔甩上房门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

“后备骑士的事不归我管。”他记得他跟少年这么说。

利威尔说完那句话他就后悔了,他在这句话上把态度放软了,他没有咬死那句话。利威尔确实没有管理后备骑士训练的权利,但实际上艾伦根本不可能加入审判局。艾伦的命运几乎已经划定了——惊人的恢复能力和骇人的力量说明他就是一个堕落者,利威尔的小臂隐隐作痛,只是压制住他乱挥的手就造成了疑似肌肉拉伤的后果——并非是恶魔或者侍从,是因为他并没有外形上的变化,但他的危险性仍不容小觑,所以利威尔整夜都佩刀以防万一。

如今那柄刀还放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刀柄冲向自己。如果少年蜕化成那种恶心的东西的话,越快解决他越能减少他的痛苦。利威尔认为艾伦并不是能容忍自己变成失智的魔鬼的个性,他应该也会赞同立刻处死他的决定。利威尔作为经验丰富的执行官,他已经对艾伦下了判定,也许一天也许两天,就会被利威尔带到审判局里去,也许是首先交给韩吉做个检查,以证明他的判断,然后就是走流程的事情。

艾伦的结果有很大可能是变成新的“贝利尔”,待在密闭的地下室里被韩吉那样的人研究。说真的韩吉对那些试验品还不错,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儿子,但正当年华的小鬼是不会想知道那种滋味的,手脚绑在十字架上,银制的金属长钉钉住手脚的经络——就像当初的神子。由于银制的东西会克制魔鬼的血,伤口处往往还会发生可怕的反应。长钉有几率被腐蚀变黑,每天会有专人负责检查更换,到最后还会淋上圣水或某个圣灵的鲜血以始终保持物的神性对魔鬼的压制。楔形的伤口永远不会愈合,血流也日夜不歇,直到他听着自己血流尽的声音死去。实际上,教廷内部对于一个普通人是如何脱下羊皮变成魔鬼有非常浓厚的兴趣——不单单是为了拯救误入歧途的子民,他们研究如何控制这种异变,如何快速地破坏它们的神经系统,更像是要用在对异端的作战上。如果艾伦的审判不幸拖得太久赶上教皇巡礼,或许会当众执行火刑。

利威尔早就知道了艾伦短短的未来和有限的选择。
可那双绿色眼睛就那么盯着他,流露出希冀来。那种绿色像一种罕有的宝石——大概是“太阳石”,能够给人带来好运气,因而经常被嵌进贵妇的首饰里,利威尔以前就见过那么一颗。太阳照上去的时候有迷人的光彩,但没有小鬼的眼睛那么灵动,有温度。利威尔知道他在看他身上的军服。异端审判局在这种事情上很有优势,作为教皇的直属军队,他们不必掏钱费尽心机地把自己打扮漂亮,事务厅会派专人给每个加入的骑士量身定做他们的军服。匹希斯曾经有一条指示:异端审判局里骑士的军服务必要做的好看,那样才能吸引年轻人加入我们,一同守卫神的荣光。利威尔敢打赌,匹希斯局长冠冕堂皇的话只是为了掩盖他的私心——让局里寥寥的女性职员更好看而已——每一件军服都贴身收腰,装饰流畅简洁,能够更好地体现女性身上的线条。如果艾伦只是个普通的少年,志向在此,那么有朝一日他应该也能穿上漆黑的挺括的军服,收获少女们的青睐。如果足够幸运的话,终其一生他都不必再临地狱之门,排上两年拿到骑士的称号,娶一个漂亮的妻子,生一个或几个深棕色头发的孩子。日子未必会多么好过,没有军功的骑士只能领微薄的薪水,还要养家糊口应付同僚……但,这才是正常的,当骑士的平民家小鬼终其一生都在追求的目标。利威尔惊觉他已经很久不曾想到普通人的生活了,尽管他每天会碰上不少平民,但那些人已经很久没有对他起到别的意义了,除非他们碰上什么异端,亟待他的刀来斩断。很长时间里,他的生活里只有每天走进偏僻的巷子拐回住所,工作的同事是只有韩吉那种变态。

利威尔忽然有点明白他为什么对于送上门来的安稳犹豫窥视,却又无动于衷了。佩特拉很好,她有个爱她的父亲,除了工作特殊,她就像个平安喜乐的,被神眷顾的羔羊。相比起来,他如同一个行走在光下蒙神的容许而存在的Santa Compaña*。下临无地。最好不要随随便便地把手里的蜡烛交到别人手上。

利威尔取下了军服,虽然除了月亮外面仍是一片漆黑,但利威尔知道天就要亮了。

父亲……大概真的是什么重要的人吧。

小鬼为了父亲的消息哭红了鼻头,佩特拉执勤没有办法回家的时候也会提前托人给她的父亲带去消息。

利威尔烦躁地摸出了一支烟,他不想再惊动刚睡着的小鬼,免得再对上那双绿眼睛,他没有出去,只是推开了半扇窗。窗子上是杂彩的玻璃,月光被放了进来,在他脚边盘旋不去。

“吱——”

等到艾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推开了利威尔房间的门。

微微发汗的掌心被他死死地掐住,他在推开门之前可没有想过,坊间盛传的,利威尔为人传颂的:

他的外表。

艾伦·耶格尔这短短的一生中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他的肤色像是要在月光下结冰似的苍白脆弱,阿克曼家族留给他的漆黑的头发修剪整齐。他松松地披着军服,明明站得笔直却因为它带出些贵族式的厌倦来。他的手指烟雾缭绕,正从细长的颈上拿下来——白色的领巾已经系好了。连衣服也都只有黑白两色,浑身上下不着一点轻浮,疏离冷漠高不可攀。像画里的人,或是刚打磨出来的雕塑,被造诣高深的工匠用画笔或刻刀勾勒出高挺的鼻梁和颧骨,并不追求完美精致,每一笔都干净舒展,含着匠人数十年的笔力和心血。他抬起脸来,月光便立刻吻在他的脸上,强烈的明暗对比和幽深的阴影使得他脸上那点儿东方人的影子也隐藏起来了,蓝色的瞳孔雾蒙蒙地盛了一缕伶仃的光。他的唇很薄,从唇珠到唇角拉出一道锋利的线。艾伦忽然想起来不知道是谁跟他说过一句话,也许是已经死亡的格里沙医生,玩笑似的:嘴唇薄的人都薄情。

那他该有多薄情啊。

许多年后在极寒的北方,有个想要卖给他画的疯子为艾伦讲解他画里的圣女。艾伦拥着黑色的毛皮大氅,手里是满满一罐的烈酒,眯着眼睛看画上的圣女。圣女穿着白衣手提利刃刃上滴血,独自行走在茫茫的雪地上。没有脚印。面目模糊。疯子指天指地向他夸赞这幅画的美好,圣女贞洁可贵。艾伦只是敷衍地笑笑,把手里的酒罐扔给了他。艾伦离开的时候,回头再次看向那幅画,那个年老衰弱的疯子珍惜地啜了口酒,用如烟般轻柔的羽绒处理圣女模糊的脸,轻轻地拂掉画上的灰尘。就像那是他的爱人。而圣女远在画中,雪里,遥不可及。艾伦忽然明白了他十四岁那年那个将明未明的早上,他究竟看见了什么——天国之门洞开。为了那一瞬,他愿意承认这个世界上神的存在。

而那种机会一生通常就只有一次。

“艾伦?”

艾伦猛地弯腰咳嗽起来,他被自己脑海中突然蹦出来的某个想法呛住了。利威尔掐灭了烟,推开了另一扇窗子,等着艾伦的开口解释。

“啊……我,我是来感谢你的,利威、利威尔长官,我……”艾伦努力地为自己并非出于谨慎思考而是一时冲动的行为找着借口,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利威尔。尽管他知道利威尔就站在窗边,身后是一条月光四溅的青石街巷。

利威尔愣了愣,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刀,把它提起来放在了一边。小鬼并非有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来只是因为想表达感谢。利威尔离开窗边,向着羞涩的小鬼:

“你还不知道你面临的是什么局面?”

好了,现在小鬼完全暴露在他眼前了。他茫然的绿眼睛,没长开的肩颈,深棕色的头发软软地趴在额头上。衣服穿着倒是合身。毕竟……还是一个小鬼啊。利威尔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刀送进恶魔的身体里,无论原来向着他扭动的是妖艳的尤物还是可怜的男人。他们选择了堕落。那小鬼呢?十四岁的少年会因为什么选择相信魔鬼的证言?明明还问自己神的事情。如果是因被献祭而污染,那么得什么样的运气才能让他保持着人类的身体而不变化的呢?如果是被献祭又是什么时候?是萨尔茨堡还是海因里希·古洛斯的第二次献祭?

艾伦在利威尔的沉默里手脚发僵,他听不懂利威尔的话,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咚咚咚咚地敲着嗓子眼儿,似乎等不及要跳出去。在他要丧失勇气退出门去,与人河井无干的时候,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发顶:

“头发真是太长了。”



*Santa Compaña:关于这玩意有很多个版本,比较常见的一种说法是类似于百鬼夜行和伥鬼的结合体,大概是源于凯尔特神话或奥丁什么北欧神话。遗愿未了的灵魂排队等着超度,不小心撞见了领头人就会把蜡烛交给你让你继续领着这群游魂什么的,领头人是活人。因此教区会在路口竖十字架保护夜行的人。不过据说就地画个圈站进去也成……。

/好丧。吃了好多太太的粮竟然还没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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