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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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恶魔舞步

不知道算什么,总之谨慎打开吧。





你有没有这样一个时刻。独自走在路上,上班或者去学校或者去医院或者去公园。你走在路上,两侧是拥挤的人群。你突然听到身后哒哒、哒哒、哒哒的脚步声。离你很近,太近了,超过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你转过身,独自面对汹涌的人潮,你身后的一小片却是空无一人的,只有浅淡稀薄的日光落下来。


利威尔先生转过身,困惑地看了一眼身后。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只剩下被商场门口大型立柱挡住的半片日光。这不是他第一次听见这个声音,甚至也不是第一天听见。自从他失眠进而失业以来,就听见这种哒哒哒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他短暂怀疑了片刻自己的眼睛,进而怀疑自己的耳朵,最后落在失眠后突突乱跳的神经上。他转过身,继续前进,在下一个红绿灯路口停住。那种哒哒哒哒的声音仍旧跟着他。这是一个漫长的红灯,利威尔先生右手捏着失眠药的纸袋,左手拇指下意识地反反复复掐着自己的食指第二指节。结痂的伤口再次开裂,流出不算太红的丝丝缕缕的血液。他感觉不到痛苦,甚至也感觉不到焦躁,抬头看向路口的时候,把嘴唇上的干皮暴露无遗。他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刻抬头,一辆大货车鸣笛前进,红灯还有两秒,一个女孩子突兀地出现在人行道上。

利威尔先生冲出去的时候连日光都没反应过来,他原先站的地方留下一小片浅浅的阴翳。太阳在那个路口突然大放光芒,那片阴影心不甘情不愿地像潮水一样退却。利威尔先生怀中抱着女孩跌倒在路边。他的头在路边重重地磕了一下。

耳鸣、眩晕,五感消失。

等他睁开眼睛,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个绿眼睛蹲在他身边,惊喜地叫了一声:

你醒了。

男孩子自陈就是他护在怀里的女孩子。小时候身体不好,父母把他当女孩子养,希望他能够活下去,所以一直留着长发。利威尔捂着额头站起来,他在头发里摸到一片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痂。他的左腿有一点瘸,脚腕很疼,可能受伤了。右腿发麻,应该只是在身体下面压得太久血液不流畅。于是他踉跄了一下,男孩子立刻来扶他,勾着他的腰搂着他的肩。他这才发现这个男孩子已经有成年人的身量。也许身体已经成年了,但心智没有,利威尔先生望向他的眼睛时只看到琉璃般空空的瞳孔。不知道是不是光线反射的缘故,他似乎觉得男孩子长了两个方形的瞳孔。他看向地面,安眠药变成白色的尘土,玻璃瓶滚进下水道。睡眠泡汤了,神经尖锐地告知他此刻的疼痛。他一阵耳鸣,男孩子搂住他,殷切体贴地说:

我送你回家吧。

利威尔先生的家并不是很远,他的家干净、灰暗、冷冰冰。他的钥匙还在,放进玄关处摆着的小碗。然后摆放鞋子,他弯腰伸手半天,男孩子不肯给他那双脏兮兮的靴子。他也就不坚持。你回去吧。继续向前走,他在镜子中看到了一个骇人的形象。满头黑发乱糟糟的,凝固的血痂布满半张脸。黑色西装外套上有横贯的两条车辙印。他摸了摸胸口,冷冰冰的,但没有伤口,也不疼痛。他去洗澡。

从浴室出来的时候,他发现男孩子仍旧在他的家里,正坐在洗衣机上晃荡他的两条长腿。靴子脱掉了,放在门口。他赤着脚跳下来,向利威尔先生撒娇:我好饿。

利威尔先生开火,给男孩子盛鸡蛋的时候顿了一下,他扭过头,和闪闪发亮的绿眼睛对视: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男孩子笑起来,很漂亮的笑容:什么?

比如。谢谢。利威尔把煎蛋铲起来,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男孩子先低头吃了半个,然后歪歪头,天真又无辜的样子:我没有要你救我啊,我站在那里等红绿灯,是你突然冲过来把我抱住的。

是吗?利威尔先生回想了一下,想不起来当时的情形,只记得日光突然耀眼了片刻。那谢谢你等我醒来。

男孩子眯起眼睛笑了一下,很快把饭菜吃得精光。

利威尔先生转身去厨房,这次没有哒哒哒哒的声音跟随他。他洗碗、归类垃圾。重新回到客厅的时候发现客厅里空无一人。什么时候离开的呢?利威尔先生不知道。他在床上闭眼,等待八小时的失眠时光。

利威尔先生是被一个温热的触感惊醒的。他睁开眼睛,看到羊一样的瞳孔。随即回过神,只是绿眼睛的男孩子回来了。贴着他的胳膊睡着,身上有一股浓烈的腥味。他推醒对方,想要和对方谈谈。这样不可以,这样不合适。你应该有一个名字吧。

艾伦。男孩子笑起来,惫懒的模样。你叫我艾伦。这样为什么不可以呢?我没有去处,又救你一命。

利威尔先生想不到破绽,于是把名叫艾伦的男孩子留下来。

今天我们出去玩吗?艾伦贴着利威尔先生的脸。利威尔先生发现他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角、瞳孔和蹄子,在床上便显露出一种恶魔的样子。就是这样的脚步声,是动物的蹄,长着长长的、厚厚的趾甲。就是这样的恶魔,在他身后起舞,哒哒哒哒,哒哒哒,利威尔先生回头却什么也看不见。

好啊。反正没有工作。不对,是反正不确定还活不活着。利威尔看过新闻,本地报纸,都说那个路口有一起车祸。车祸的对象是一个中年男人,为了救一个小女孩,如今仍在重症监护室里。他说不清楚自己是梦,是幻觉,还是一小片游荡的灵魂。他打扫过家里,明天房间又会恢复原样。只有艾伦会以各种不同的姿势出现在他的床上。艾伦。恶魔艾伦。恶魔艾伦不知晓自己暴露无遗,仍旧用孩子气的面孔望他。今天我想吃芝士汉堡。

没想到恶魔会喜欢芝士汉堡。利威尔先生站起身,在镜子里打量自己。脸色仍旧苍白、灰败,毫无生机。不过可能拜抢救所赐,他最近睡得很好。他带着艾伦出门,像带自己的弟弟——他没有弟弟,只是看人家幸福生活体味到的。给他买棒棒糖、冰激凌,阻止他追猫逗狗。可怜的狗狗被他的恶魔影子吓坏了,缩在主人后面瑟瑟发抖。只要利威尔先生不说话,他发现,别人也就发现不了他们。最后他们在一个公园的长椅上坐下来。恶魔艾伦惬意地露出他反关节的下肢。利威尔先生用围巾把两个人裹住,坐了一会儿,就睡着了。他近来常常这样睡着,不知道是不是icu病房里的身体支撑不住这样的梦。他睁开眼,一小片湿润的嘴唇从他的嘴唇上挪开。

你在干什么?利威尔先生问。

好讨厌啊,恶魔艾伦原形毕露,我想要你的灵魂。

你是想要我的命吗?利威尔先生说。

不,我不要你的命。我想要你的灵魂。其他人的灵魂都轻飘飘的,很容易就诱惑走了,可是你的不是,我已经跟了你三个月了。艾伦认真地说。刚才我就是想要取走你的灵魂,我感觉你爱上我了,灵魂应该是我的了。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

恶魔艾伦挠了挠头,显然陷入了一种迷惑的状态。

你们都会用那种方式取走人的灵魂吗?

那倒也不是。恶魔艾伦又说。可是我觉得我应该那样做。

你想要我的灵魂。利威尔先生重复了一遍,缓慢地点头。

恶魔艾伦也跟着点头。

你是艾伦吗?利威尔先生这个问题问得很轻,像是风一吹就要吹走了。

恶魔再次挠了挠脑袋,他诚实地对利威尔先生承认。我原来没有名字,你那样叫我,我就叫艾伦了。

那你的长相呢?你原来就长这个样子吗?利威尔先生又说,但是他闭上了眼睛。

恶魔凑到他面前闻他灵魂的气味,他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让他喉头干渴。他想了想,回答说:我应该就长成这个样子的。

利威尔先生睁开了眼睛,艾伦正凑在他面前,绿眼睛,高鼻梁,眼睛下一条条的斑纹还没有退却。你就是艾伦,就长成这个样子。他在心里说。

恶魔艾伦显然没有读懂他的心理活动,反关节的蹄子不安地在地面上踏了两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利威尔先生亲吻他的嘴唇。恶魔艾伦听见一声轻微的叹息。

拿去吧。

恶魔艾伦扑进一团白色的、发光的灵魂里。

恶魔艾伦如愿以偿得到了利威尔先生的灵魂,起先他高兴地把这团白色的光晕揉成一个气球,用恶魔的头发绑住它不让它飘走。然后吃掉了两个路人的灵魂。他心满意足地在躺椅上睡着了,接着被夜风冻醒。只有缠着利威尔先生灵魂的那根尾指是温暖的。他把利威尔先生的灵魂解开,放在怀里抱着。利威尔先生的灵魂一直是温暖的。他又睡过去,被雨淋醒。吃掉倒霉鸟儿的灵魂。

他在那张长椅上坐了三个月。利威尔先生的灵魂仍旧那么饱满丰盈。恶魔艾伦肚子咕咕叫起来,现在大家都传说公园里的长椅上有恶魔附身,没有人来这个公园了,他只靠小动物的灵魂充饥,饿得要死。

他把利威尔先生的灵魂从怀里取了出来。它仍旧柔软、洁白,微微发着光。恶魔艾伦尝试着舔了一口,泪流满面。他的泪水落在利威尔先生的灵魂上,利威尔先生的灵魂因此而消解,像王水和金子那样。恶魔艾伦不敢再哭了,他抽噎着、仔仔细细观察手掌里捧着的灵魂。他在一片洁白中看见闪动的光影。他的指爪伸进去,将那片闪动的光影抓出来。

利威尔先生轻轻拍着一个绿眼睛小鬼的脑袋,然后把口袋里的手帕递给他。哭也没关系。利威尔先生说,今天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回去休息吧。小鬼身旁倚着巨大的人类骨骼。恶魔艾伦从未见过这样的巨人骨架,现代社会将任何神话都捅破,可是他感觉这场景如此熟悉。他忍不住再次伸出手,在利威尔先生的灵魂里翻找起来。他是恶魔,贪婪是他的正义。于是他看见利威尔先生的许多历史——生病的母亲、惨死的朋友、被部下忤逆犯上。恶魔艾伦忍不住去戳记忆碎片里的小人——利威尔先生刚刚还给你递了手帕呢,你怎么可以这样。恶魔艾伦还看到利威尔先生骑马,白色的信鸽飞往比远方还要远的地方。他应该很喜欢那匹马,允许那匹马用舌头舔他的脸颊——利威尔先生的脸颊上没多少肉,但还是软软的很舒服。恶魔艾伦看到利威尔先生踹上原来部下的脸,他的脸也因为这一脚感到疼痛、抽搐。恶魔艾伦翻来覆去地看了许多遍,他不太灵光的恶魔脑子里终于发现了异常——这记忆中所有的一切都和现代社会格格不入。有汽车和飞机谁还会骑马呢?

恶魔艾伦在记忆碎片深处发现了被挤占的现代记忆,利威尔先生的现代记忆只有可怜的一小部分——或许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过去里。他生下来也是小小的一只,在福利院跌跌撞撞长大到十三岁,然后自食其力。什么都做过,什么都见过。有一个夜晚,月光很薄,记忆在这具身体里复苏,利威尔先生躺在透窗而来的月光里,泪水沿着他小小的颧骨流下去。恶魔艾伦小心翼翼地把利威尔先生的记忆碎片提取出来。他看到寻寻觅觅、步履匆匆的利威尔先生。利威尔先生停在一栋楼前,那栋楼不算很高,大概有五六层,高处挂着横幅“天道酬勤”。他的视角转换,摩天大楼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大门和装饰都浮夸的可怕。他仰头朝着楼顶看去,一个小小的身影从楼顶扑下。剧痛袭来后的三四秒,他才感到一股直达心扉的撕裂。他不明白为何会感到如此痛苦。他走近那具高空坠落的、鸽子一样的尸体。他看到了艾伦的脸。

恶魔艾伦花了一点时间才把那张七窍流血的脸和自己对应起来。他想起自己前世今生的种种因果来。

利威尔先生的灵魂被他的眼泪腐蚀得不像样子。他找不到那些白马、战友、敌人和热血,小小的利威尔先生在福利院里孤独地望着天空。他把仅剩的一小团闪光灵魂捧在手心里。利威尔先生的灵魂里只剩下一些片段,他也只剩下残肢和鲜血。如今的他是由拐杖、绷带和伤口构成的恶鬼。他既没有山羊角,也没有恶魔的蹄。他只是过去不甘、如今愤懑的一缕亡魂。他呕吐起来。被他吞吃下去的路人、白鸽、青蛙和蛇类的灵魂从他的胸腔中争先恐后地逃离。一缕利威尔先生灵魂碎片被他呕出来,利威尔先生的手放在他的头顶,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一缕灵魂碎裂成星光点点。艾伦抬起头来,正是现代社会的一个月夜。稀薄的月光指引他走向医院。他贴着监护室的窗,看到床上躺着一具苍白瘦削的人体。他的五官因为车祸变得四分五裂,一缕黑色的头发从绷带中翘出来。他骗了利威尔先生,他根本不是英雄,那条马路上除了利威尔先生空无一人。利威尔先生为了空白、为了他的脸、为了幻觉搭上灵魂和性命。他可真是个恶魔。他用手指摹着那缕发丝的形状,就像他正用他破碎的、流血的掌心把他压下去那样。

利威尔先生。他轻轻地说。

利威尔先生,他捧着利威尔仅剩的、破碎灵魂。

他松开手,他就会消散。他持有,也不能永恒。

病房里看护的是一位红头发的女人,她原本正伏在床边睡觉。此时忽然抬起头来,关切地看向扣着呼吸机的苍白面孔:是你吗?利威尔。

利威尔先生。他在窗外喃喃。他不是恶魔,他连关着的窗也无法穿过。

红头发的女人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她只有一只眼睛,像个海盗一样扣着眼罩。她用她的独眼凝视了一会儿沉默得只剩下呼吸的利威尔,然后打开了窗户。利威尔,你看多好的月光啊。

利威尔先生走出医院时,正是一个晴天。绿化树站得笔直,透明的玻璃毫无保留地迎接日光。利威尔先生拎着他的病例袋走出医院门诊部,他现在还不太适应在他车祸前认识了一个疯疯癫癫的红头发女人,因此走出楼才想起来要等她。

医生说他脑部受过伤,因此有部分记忆缺失。利威尔先生看着一头撞在玻璃门上的红头发女人,突然有些相信这个说法。红头发女人跟他说,他们两千年前就认识。

利威尔先生站在日光里。一片积雨云挡住了太阳,他抬起头。风起的那瞬间他似乎听见一阵哒哒哒哒的脚步声,雨落下来的时候,红头发女人举着伞还没跳到他身边,因此他被夏日充沛、猛烈的雨水浇了一脸。在这样的大雨里,他似乎听见一声叹息,像是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红头发女人把伞罩在他的头顶:下雨啦,快回家吧!你在想什么呢?想起我来了吗?

利威尔先生顿了一下,跟上她的脚步。他摇摇头,忘记了。

利威尔先生他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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